媒體新聞

自由時報首頁 > 自由副刊2013-3-26

客家三味 〈下〉

◎焦桐

米篩目

 奚密發電郵說暑假帶加州大學學生來台,上一門台灣文學課,學生抵達當天,她想宴請他們一行二十六人,要我幫忙訂餐館,也邀我參加。可惜太太生病,無心也無暇參加餐會。每天忙碌不堪,竟忘了連絡,倏忽過了兩個多月,猛然想起,奚密又回美國了。上次餐敘是四年前的夏天?奚密、張誦聖返台,我帶她們去吃「呷二嘴」的米篩目冰,至今仍記得她們歡喜讚歎的形容。

 米篩目是台灣傳統米食,尤流行於客家庄,乃「粄」的一種形式,源自廣東大埔,香港呼「銀針粉」,馬來西亞叫「老鼠粉」,米篩目閩南語bi-thai-bak,「篩」、「苔」音近似,台灣很多商家的招牌遂寫成「米苔目」。

 做法是用在來米磨成米漿,脫水後加入太白粉蒸凝成糰,經過鐵擦板的篩洞,擦出粉條,掉落滾水鍋中煮熟,即是米篩目。須注意摻太白粉不可多,否則口感太粉,缺乏彈勁。

 粄條的製作工序亦然,初製成形狀寬扁似手帕毛巾;米篩目則是細圓,兩端尖細。兩者的製作相似,烹法相同,口感一樣,要緊的是都必須當天製作當天吃。

 米篩目可湯可炒,前者用豬大骨、雞骨熬成高湯,加入韭菜、蔥、油蔥、香菇、蝦米、豆芽、豬肉絲等配料;後者則用相同配料炒製。尤其油蔥,可謂炒米篩目最重要的伴侶,公館鄉「福樂麵店」的米麵之廣受歡迎,靠的是涂媽媽手製油蔥酥,成為顧客信賴的經典味。

 上個月專程去「合口味」、「美光粄條店」吃炒粄條時經過永安路、中山路口的敬字亭,一則故事忽然湧上腦海。聽說祖父篤信文字神聖,書寫有文字的紙張不可任意丟棄,必須集中在敬字亭焚燒以示敬重。母親曾說,因為祖父敬重字,你們兄弟才會都讀到博士。我沒有問她怎麼只隔代庇蔭?父親呢?為何就沒被庇蔭而每日花天酒地?我幾乎不曾見過父親,更從未見過蒐集大量字紙焚燒的祖父,他們的事蹟如煙縹緲,不如一盤炒粄條實在。

 炒粄條到南洋之後稱炒粿條,用深色醬油、魚露、辣椒醬炒製,常見的配料有韭菜、豆芽、雞蛋、芥蘭菜、蝦仁,或蟹肉絲、血蚶,濃色黑醬,委實是火辣辣的尤物。

 多次去吉隆坡,Rita知道我不吃酒店裡的歐式自助早餐,曾清晨帶我尋到巷弄裡的炒粿條,端上來時盤子猶冒著煙,粿條彈勁極佳,蝦仁鮮美,蛋液熟度準確,令周圍的空氣顯得慷慨。我也曾在檳城汕頭街「亞龍炒粿條」、五叉路「姐妹炒粿條」大快朵頤,深深著迷於那盤粿條裡透露的鑊氣,那種中華料理才有的爆發力。

 粄條須用存放半年以上的在來米製作,取老米油脂稀少,所製的粄條較有嚼勁。台灣粄條以新埔、美濃兩地為尊,所謂「北新埔,南美濃」,新埔多以純米製作,叫「粄條」;美濃則常添加地瓜粉或太白粉,喚「面帕粄」;閩南人則稱之為「粿仔條」。純米所製米香較濃,較軟爛,適合以高湯製成湯粄;添加地瓜粉或太白粉則較具彈性,耐於翻炒,可製成乾粄。

 畫家謝孝德強調:「米篩目的材料必須百分之百是米,才會好吃。但現在的米篩目都混進其他非米的成分製成,吃到肚子裡,可能還是一條條的,不好消化。」顯然是北客胃腸。

 我常吃的米篩目是新屋「信宏鵝肉老店」和中壢「全家福」,前者近岳父母家,連接著家族聚餐;後者近中央大學,是常款待來訪朋友的餐館。最近邀請作家來校評審文學獎,即宴於此處,林黛嫚、陳義芝、楊澤、蔡素芬都讚美炒米篩目,我得意洋洋,好像那盤米篩目是我炒出來的。

 米篩目比粄條多了一種吃法:加糖水即成為甜品。「呷二嘴」冬天賣米糕,夏天賣米篩目,炎炎夏日吃刨冰米篩目,一陣陣清風吹拂心坎裡。這是台灣的特殊吃法,用薑、黑糖熬煮甜湯,搭配冰鎮過的米篩目,和刨冰,單純得像信仰。

梅乾扣肉

 客家族群長期的動盪遷徙,不安全感形成了記憶陰影,時日一久,逐漸發展出以日曬、醃漬方式儲存食物的辦法,取其易攜帶保存。飲食習慣積累,沉澱,一代代感染傳承,形塑成特殊的飲食文化,這種遺傳痕跡,表現為存糧的集體憂患潛意識。

 客家庄多靠山,生產條件較差,農耕經濟欠發達,更深化了儲備耐吃耐留的食物;又因勞動力較大,需要補充脂肪和鹽分,乃偏重油、鹹、陳的飲食美學。我們讀鍾理和、鍾肇政、李喬等人的小說,常可見醃菜乾菜的身影。

 「梅乾扣肉」是北台灣客家族群的美食標誌。客家菜肴中廣泛使用的酸菜、覆菜、梅乾菜皆由芥菜製成,那是在保鮮困難的年代所發明,期能長期保存這些芥菜。芥菜放入大桶裡醃漬,壓緊密封;大約一個半月之後即成酸菜。酸菜經過再乾燥處理,並添加調味料,即是梅乾菜。
 把鹹菜乾紮成一團一團,存放在罈子裡,愈陳愈香。我岳母所製的梅菜乾曬得極佳,帶著一種深刻的陳香味,濃濃的農村氣息。烹製前,梅乾菜須經多次清洗,再泡水軟化,切小段,熱鍋炒香。

 用黑豬肉和陳年梅乾菜同烹,選肥瘦六四比例的五花肉條,汆燙後切大薄片,乾煎逼油,取出;以同鍋餘油炒香蔥、薑、蒜等配料,加酒、醬油和炒香的梅乾菜蒸一個半小時,上桌時倒扣盤中。梅乾菜吸收了油脂,極香;肥肉入口欲化,欲表現鹹、肥、香、陳的客家本色。

 此菜腴嫩香滑,非常下飯,夾饅頭也適配,苗栗「龍華小吃」的梅乾扣肉即附割包。小提琴家林昭亮幼年時驚豔梅乾扣肉,去國後最懷念的家鄉味還是梅乾扣肉,那是媽媽燒的家常菜,「那湯汁淋在飯上,我可以兩、三口就吃掉一大碗。」

 我規畫、設計的「客家飲食文學與文化國際學術研討會」中有一場「客家宴」,筵宴選用點水樓特製「荷葉夾」來搭配梅乾扣肉,精緻荷葉形狀,以老麵自然發酵;散發出天然酵母香味,厚實而飽滿嚼勁。北大黃子平教授在這場研討會中發表〈香港的客家味:飲食文化中的「消失的政治學」〉,實地考察,論文寫完,發現血脂肪、膽固醇、血糖忽然飆高,效忠飲食義無反顧的精神,值得尊敬,他在灣仔「醉瓊樓」品嘗梅菜扣肉:「顏色醬紅油亮,湯汁黏稠鮮美,扣肉滑溜醇香,肥而不膩,入口軟爛即化。梅菜吸油,五花肉又滲透梅菜清香。此時的當務之急,是立即叫一碗上好熱而軟的米飯,拌梅菜扣肉湯汁而食之。懷舊食客,每每有因感動而淚灑餐巾之虞。」

 然則醉瓊樓所製偏甜,不足為訓。其實台灣多數的梅乾扣肉在製程中也加了冰糖,客家本色薄矣。梅乾扣肉的做工稍顯繁複,處理不慎即瘦肉太柴、肥肉太油,梅乾菜死鹹。永和「客家小館」梅菜扣肉加入紅蔥頭燒製,蔥香隱藏在梅菜中;收汁較乾,未加糖,故沒有出現奇怪的甜味;梅乾菜和五花肉搭配得極佳,允為「客家小館」最精采的一道菜。

 幾度去三義吃客家菜,順便憑弔龍騰斷橋,此橋建造於日治時代,毀於1935年大地震,曾被譽為「台灣鐵路藝術極品」,用糯米砌紅磚,疊得那麼雄偉的橋墩矗立蔓草中,仍令人驚歎當年的造橋工藝。黃昏時觀賞斷橋,有一種英雄末路的蒼涼。龍騰斷橋附近的「勝興客棧」在勝興車站前,店內的磚瓦即取自龍騰斷橋的廢磚,是懷舊味濃厚的客家餐館。

 勝興車站曾是台鐵縱貫線海拔最高的火車站,建於1907年,舊名十六分驛。月台是離別和重逢的所在,是人們擁抱、流淚的地方,我彷彿還可以聽聞便當的叫賣聲。如今一切已沉默,火車在別的軌道上趕路。

 我曾經帶岳父母到中部旅遊,回程時就擇定「勝興客棧」吃飯,岳母對店家的客家味頗為讚美。

 客家菜是一種鄉村菜,宜山水陪伴,宜旅遊。像「棗莊」,座落在稻田間,占地寬廣,規畫有景觀廁所、湖畔咖啡區、 仔店、動物區、棗園。主體建築外觀古樸優雅,室內挑高、開闊,擺設了許多工藝品,和懷舊農村家具。棗莊和「紅棗食府」很像,都利用紅棗做主題餐宴。紅棗食府的梅乾扣肉搭配割包;棗莊則紅棗饅頭夾梅乾扣肉,兩者表現都堪稱傑出。

 山岰間的「飯盆頭」,梅乾扣肉帶著野趣,梅乾菜的質地佳,完美幫助五花肉達成任務。梅乾菜在這裡扮演著要緊的角色,梅乾菜曬得好不好,直接關係到成敗。「八方園」的梅乾扣肉可能是我經驗過最優的,那梅菜乾曬得極佳,帶著一種深刻的陳香味,濃濃的農村氣息。餐館斜對面即是揚昇球場,打完十八洞,吃八方園的梅乾扣肉,痛快淋漓。

 不知何時能再帶岳父母去勝興吃梅乾扣肉?吃飽飯再觀賞龍騰斷橋,喝咖啡。每次憑弔火車不再回來的驛站,那廢棄的鐵路斷橋,我可以想像從前交通不便時,半夜孩子發高燒,父母背著在鐵道上奔跑,過橋,朝鎮上的診所奔去。

 青春是再也喚不回了,卻可能會老得漂亮,像我們亟待開墾的智慧。像梅乾菜,油脂牽引菜乾,引出甘味;那菜葉久經發酵,蘊蓄出獨特的香氣,和陽光的味道。●

原文轉載自【2013-03-26/自由時報/D9版/自由副刊】

Men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