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體新聞

◎黃錦樹

 「溫世仁武俠小說百萬大賞」於 2006年底正式評選出第一屆首獎,由來自馬來西亞的吳龍川(滄海.未知生)所創作的《找死拳法》獨得一百元萬獎金。本部作品以「順寫」與「逆寫」兩種寫作結構完成近四十萬字,寫作風格獨特,並被讚譽為最具潛力武俠作家,「古龍之後第一人」。
 何以原本寫詩的吳龍川會跨足武俠小說,並以第一部創作一舉奪得大獎?而在推出這一部創作之前歷經十年的蘊釀沈潛,又是怎樣一段孤獨的心路歷程?滄海.未知生真正想藉武俠小說表達的文學精神是什麼?黃錦樹與滄海.未知生有一段精采深入的對談,傾聽之後,讀者將更貼近吳龍川的武俠世界。  --編按


 黃錦樹:我們知道你原先是唸動物系的,後來竟然考上中央大學的中國文學研究所,並在師大取得中國文學的博士學位,而且你的研究主題還是公羊經學,這真是一段不可思議之旅,你願不願意談談這一段心路歷程?
 滄海.未知生:大學初期確實想念中文,然看到課程古典居多(彼時鍾情現代文學),非我所喜。兩頭不著岸,身心無法安頓,動物系唸得辛苦。爾後大三接觸一些傳統典籍,才慢慢接受了古典。當時只心中存了一念:大四去旁聽或修幾門中文課,就揮手掰掰返大馬了。大四選修了四門課(文學史、文字學、詩選、世說新語),又旁聽其餘,一年唸下來,我非常堅定這是我要的。第二學期即決定延畢,再唸一年大五,準備考研究所。唸動物系時,謀生的現實對我壓迫挺大,可是一旦決定唸中文,現實忽然渺然遠去,反而是它揮手向我掰掰了。在此之前我常耽溺於中學的回憶,藉以取暖;但從那一刻開始,我的人生開始往前看,至今「回憶的悵惘」變成很稀罕的事。
 一切的發生,是出乎意料之外的自然。不過,我想也不是沒有原因的,畢竟之前我已痛苦掙扎三年,幾乎每天都會想到:我究竟要做甚麼?沒有長時間的迷惘、徬徨、衝突,我的決定無法如此斷然,我感到自己尋獲──安身立命之地。
 碩士研究公羊學(劉逢祿),實與一個基本念頭有關:經學是傳統學問的重心。在我私心裡,第一喜愛義理,尤其老莊、禪宗、宋明理學等。第二才是文學(至今猶然)。經學是排在兩者之後的,或可說,不在喜愛的排行榜內。不過,在中央大學口考時,岑溢成先生聽我說要追求精神的絕對自由,覺得我雙腳虛浮,飄在雲端;因此一旦知道我想找他當指導教授,就擺明不收義理的,要我腳踏實地。我折衷衡量,應了他許下的題目:做公羊學罷。這段紮實的磨練,讓我更有耐性,至今回想並不後悔。其中主因是,離開動物系後,我逐漸明白一個道理:凡我所經歷的,以後,我一定可以在某一個主軸底下,把它們統合起來(就此而言,即是武俠或寫作)。

 黃錦樹:你原本是寫詩的,怎麼會突然跨足武俠小說?從一個文字那麼經濟(接近極簡)的文類走向一個時間性設定在古代、字數至少需滿足長篇的要件方足以充份開展情節的類型小說。在這少與多之間你自己是如何平衡的?換句話說,你如何在武俠世界裡安頓你的詩?(我一直都還保留著你是個詩人的印象)類型小說一般而言必需滿足類型本身的若干限制條件(譬如江湖、武術、報仇報恩),這是否會偏離一般對文學(所謂的嚴肅文學)的要求?
 滄海.未知生:我開始寫武俠,也是詩的接引。記得那時看了南宋詞人姜夔〈念奴嬌〉(鬧紅一舸)的詞序,原文如下:「予客武陵,湖北憲治在焉。古城重水,喬木參天。予與二三友日蕩舟其間,薄荷花而飲,意象幽閒,不類人境。秋水且涸,荷葉出地尋丈,因列坐其下。上不見日,清風徐來,綠雲自動;間於疏處窺見遊人畫船,亦一樂也。朅來吳興,數得相羊荷花中;又夜泛西湖,光景奇絕,故以此句寫之。」
 身處湖上而藏躲荷葉之下,此景一直令我感覺極美。如童年時候藏身枯乾的灌木叢,那密密的枝網,是一個天然築就的隱密天地,自在而隔絕。今日回想,姜夔所述,大約勾起我相似的回憶,至於清麗可喜,則猶有過之,以致「綠荷」意象迴繞不去,遂於 1997年 6月 14日寫下武俠的開頭,短短不到兩百字。
 這個開頭停在那兒很久,情節一段段慢慢推敲,才往下擴展一些。
 詩對我而言,即美──不管是形諸文字或腦中想像的美。當初想寫武俠,也只是想寫一部想像與文字之美兼具,自己看了喜歡的作品(別人如何想,當時不曾考慮)。在這一點上,除了情節的推敲比較實際外,寫詩與寫武俠的想像意境相似。以是,在武俠中,詩自然不曾遠離。
 說到類型問題,在我的主觀裡是不考慮的。我的人生很大一部分,只考慮喜歡或不喜歡(做某事)。不過,作品免不了成為別人評鑑的對象。而且,我們也知道純文學與通俗文學的分野,類型是關鍵之一。我沒能力釐清這個問題,只把握一個基準,那就是:類型不等於無法處理嚴肅問題。
 而且類型固然有其限制,但議題可以無限開拓。我想看看它可以開拓到何種境地,所以,除了最根本、難以避免的類型特徵,其餘地方(表現形式,書寫策略)我並不一定要全照「江湖規矩」來。寫武俠至今,一些實驗性的想法,或搜集更多元的表現形式,以為日後之用,此類舉止不曾斷過,只是何時動筆的問題罷了。
 至於類型小說受到先天限制,難以納入嚴肅文學譜系的問題,我無法置喙。只能說,歷史告訴我們:唐人豪俠乃至水滸、三國等小說,初始不受注重,後來卻成文學經典。武俠的淵源,有人追溯到《史記》、唐人傳奇;但若以金庸、古龍為準,這類小說的發皇卻在近代。而今不到一百年,金學已蔚然成形。從歷史眼光來看,如果寫作者有意識到武俠的文學性格,它與嚴肅文學的距離應當會越來越近,而不是越來越遠。

 黃錦樹:如今寫作對你而言意味著甚麼?為何而寫?你曾說你默默寫了九年。這九年間我們大部份同世代的文學青年都歷盡了滄桑(有的暴得大名,有的不幸早夭死矣),顯然你更孤獨的活在自己的時間裡,閉關求道?是不是可以這樣說,你找到了一條不同的文學之路?
 滄海.未知生:我重新查看當初的武俠手稿,發現剛開始寫作的前三年,動筆寫正文的時間很少,只是生活裡多多少少有了寫武俠的概念存在,一有人物、門派、武功、情節等方面的想法,即隨手記下。在 2001年之前,大致是構思佔較多時間; 2001年才慢慢形成一個寫作正文的習慣,至 2002年才大致做到每星期寫一個晚上。 2000年 2月 21日,我在手稿裡寫下:「始信自己有寫武俠的能力。」這一點發現很重要,給了我極大信心。
 寫作的緣故,首先是喜歡。
 然而一個寫詩的忽然寫起武俠,不免讓人詫異。雖說姜夔詞序給我開始的靈感,但為何是武俠而非其他文類,也是疑問。
 真要說,該是時機成熟了罷。古典的閱讀,開啟我對古代的想像,激發我對傳統的興趣(我對中國古代各方面的知識,雖然實際涉獵不多,但私心裡幾乎都為它們保留一個位置,都有知道、瞭解的興趣)。此外,我一直喜歡武術及其理論(只是沒認真鍛鍊);兼且從小至今愛看武打片、格鬥漫畫。 1997年 6月,我已在中央大學國術社練了兩年傳統武術,雖然摸不到邊,至少親自在操練了。那是剛開始的階段,不用功,一星期才練一次,兩小時。
 但與我經驗類似的人很多,為何他們沒寫武俠呢?我想,一切還是緣於我喜歡類似詩的想像罷,我會寫作,寫作需要高度想像,它把前述的經驗統合起來,和小學至高中不斷看武俠的經驗搭上線,成為我開拓武俠世界的最後一星火花,讓我與不寫的人多少有了區隔。於是,當詩創作的想像相對枯竭了,想像的種子重新在武俠世界裡生長。
 寫武俠至今沒有半途而廢,那是因為做自己最喜歡的事,而沒有太多的現實考量,一直是我的性格底色。──上述這些,是為了回答我為何而寫的契機。這個問題讓我有機會發現它的來龍去脈,寫到這,我也恍然:原來如此。
 所以,寫作意味一種對自己極度喜歡的事的一種實踐。至於為何而寫,最外一層,是它能把我對傳統和現代的知識興趣,在想像的領土裡統合起來。最內一層,自然是表達個人想法、觀點,讓自己的人生觀、世界觀在想像的疆域裡伸展。這與許多嗜書寫的人沒有甚麼區別。如有甚麼區別,那就是我花了兩三年時間做到一個基準:當我從事最喜歡的事,我是最平和快樂的;沒有靈感枯竭的焦慮,沒有太多現實考量,只專注當下,讓一字一詞從虛無冒起,一事一物憑空呈顯。
 寫作初期,我立下了座右銘:「一字千金,有勝於無;別無長技,平生願足。」一字千金不是自誇,而是有一字憑空冒出,它即是「有」,不是「無」,即值得慶幸,其價如千金。因那時要快也快不來,寫的時間不多,寫的速度也不快;只能要求滴水穿石,慢工出細貨。此因生性疏懶,在很多地方表現的性格是心急手慢。如果心一直很急,勢必產生衝突而有負面情緒,於是把心放慢配合寫作的慢速度,才能讓我真正享受寫作的樂趣。
 「我喜歡寫武俠。」始終是我的原點。除了它,沒有其他支點。至於能否寫完,完成之後會如何,理當不在考量之內。於是,開頭幾年我不免要鍛鍊的事,即「回到原點,不忘初心」,以此排除考量現實的心緒,儲蓄專注當下(走長路)的能量。由此慢慢做到,所寫出的或正在構想的小說本身即幾乎能完全滿足我,不必太要求外在世界如何回應我。一切的酬勞報償,都是額外的花紅,多出的欣喜。
 因為這樣,我並不與同輩比較,我常想到的毋寧是那些三四十甚至五十歲才寫出作品,或一生當中才寫一部傑作的作者,這些人的故事或軼聞,給我莫大的激勵。

 黃錦樹:能否比較仔細的談談你對武俠小說的想像及你自身在這領域的規畫?
 滄海.未知生:先說規畫好了。《找死拳法》是 2005年才構思、創作的。我原初在寫的武俠,是「地水火風」(或「成住壞空」)四部曲的第一部。四部曲的時代從北宋,一直寫到明末清初。接著,大約寫一系列清末比較不一樣的故事。所謂不一樣,除了主題、情節等外,在武功上想回歸到人的體能的真實面,描寫武術可以寫實一些,不要那麼「內勁龐沛」,有點接近溫瑞安早期的《今之俠者》(這一部似乎沒有重印,聽過的人也不多,卻是我滿喜歡的一部)。這大約是一個業餘武術愛好者,對武術的真實面要求使然。
 魏晉一部,那個暴力與美感並存的年代。極喜魏晉,他們的優雅與世道之殘酷,對比強烈。唐代一部,或許。最後也許是一部春秋戰國的故事,回歸文化的源頭,世界初始之地。希望可以比較寫實的勾勒那個時代,但在寫法上可能沒那麼武俠,比較接近演義。
 還有一些在形式上比較有實驗性的作品,有想過──譬如在書本的形式上猶如「散裝」的武俠小說,讀者可以自由組合,不管依那個順序看,都自成一個相互指涉的故事。這些或許在純文學領域已不新鮮了,但在武俠小說這一塊,還有些許新意。倒是,形式的想像還滿有樂趣的,也算武俠小說的想像罷,但可沒把握一定能做到。總之,目前這類都先擱著,先寫正規的。
 如果現實環境允許,即使作為自由作家,上述作品,大致還可以讓我寫廿年。
 至於「武俠想像」,我不太抓得準這個問題。動手寫作,原即想像版圖的拓展,想像蹄印的馳騁。若還有其他方面的想像,大約就是上曾述及的,想看看武俠這個類型,可以在主題與境界上有多少的開拓。

原文轉載自【2007-08-02/中華日報/C5版】
Men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