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體新聞

作者簡介:

 
羅曉盈,1987年生,居新北。畢業於中央大學藝術學研究所。現為雜誌主編。
 
得獎感言:
 
我不是一名專業的創作者,在這條路上始終迷惘徬徨,如此全心投入在文字之中,似乎已是久遠的青春記譜。感謝林榮三文學獎,感謝評審,感謝我的家人,因為有你們,才有我。
 
【第十三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佳作】
 
手煞車◎羅曉盈
 
1
 
他是因為這樣才來這裡工作的。
 
人都說這裡工作輕鬆,除了忍受一點風吹日晒早去晚回的困擾,教三堂課便給鑰匙躲在樹蔭下打牌,生氣不爽可以用三字經問候人全家,學員甚至不敢回嘴還乖乖跟你說謝謝,世界上有這樣的爽缺嗎?
 
當然,薪資不穩定、成天待在面積不過三百平方公尺的場地,像被豢養在籠裡的狗毫無野性,這些他是知道的,但那又如何,他不是因為害怕競爭力,不是為了要待在舒適圈,他不過是為了圖一點淺薄的豔福才來這裡工作的。
 
然而時機不對,剛考上證照等待正式聘書後已過了人潮洶湧的寒假,來到三月中旬。早晨時段,連個年輕女子的鬼影都看不到,偶爾穿梭在其中的女性,不是已婚發福的婦女,就是荷爾蒙早瀕臨劣化的歐巴桑。
 
他幾乎忘記第一個月是怎麼過的。有個總穿紅色毛衣的大媽,上了六堂課還分不清楚P檔和D檔的差別,老卡在S型彎道動彈不得,前進也壓線,後退也壓線,搞得練習場鈴聲大響。他知道自己是該坐在她身旁指導,然而每每和她擠在那幾近密閉的小空間裡,嗅聞到她因為肥胖而分泌出的汗油味就令他作嘔。他索性放棄,關閉警鈴放生讓她在駕訓場開碰碰車,最後眼睜睜看著她路考時失控撞上安全島,抽成費沒拿到,卻先賠了修車費。
 
他後來才知道教練沒這麼好當。保養、清潔都得自己來,沒學員還得招生想辦法,分配到的車幾乎接近報廢邊緣。這種車也讓學員開?他一開始這樣抱怨,然而他心底想的當然是,我他媽的還要保養這種車?
 
說保障月薪,但實際上卻是學員通過才拿全額,沒過砍半。第一次路考,他居然有三分之一的學員都沒過關,薪水被扣壓了一半,苦哈哈地度過這個月,一度興起我到底在這裡幹嘛乾脆辭職算了的念頭。
 
但老天沒待他太薄,五月的那個初夏,來了一個年輕女孩,雖然沒到熱褲短裙露大腿,但皮膚白皙,圓眼紅唇,不仔細看還稱得上是賞心悅目,套句鄉民的話說,「她,我可以。」
 
2
 
新手總是這樣,在汽車外圍窺看徘徊,即使是最小規格的五人座小車,在他們眼裡也顯得巨大雄偉,彷彿那是什麼難以理解的機械怪物。她就這樣帶著敬畏的目光望向那台破舊的黑色Altis,再撇過頭對他投以求救的眼神。
 
他手插著口袋,故作漫不經心,但指頭卻在袋襯裡翻攪玩弄著汽車鑰匙,匡啷匡啷,像心跳一般雀躍。
 
他先是領著她去操作模擬方向盤,然後站在她身後看她矮矮地坐著,左三圈右三圈地轉,居高臨下的視野剛好看得見她的胸口,沒有波濤洶湧,但鎖骨凹陷的弧度卻讓他有點心癢難耐。
 
「開車開到摩鐵去。」他想起業界盛傳的一句話。會這樣離譜嗎?但老鳥們在休息室裡說得繪聲繪影,那音量大到似乎本就有意說給他聽,「嘻嘻鬧鬧,膽大一點就過去了。」
 
膽大一點就過去了。最後他只記得這訣竅。
 
於是他只讓那女孩練習兩輪,就要她上車練習全場。
 
「這麼快?我從來沒開過耶!」她張著嘴笑,露出上排牙齦,語氣帶著驚訝恐懼和些許的興奮,有一種青春氣息在她身上蕩開,令他思緒飄揚。
 
「先熟悉車子,之後很快就會上手了。」他這麼說,同時忽然地佩服起自己,原來我的口才還滿好的。
 
她坐在駕駛座,他坐在副駕駛座,兩人之間僅隔著一個手煞車的距離。初夏的空氣還飄散著靄靄的霧氣,這台車已經好一陣子沒有學員練習了,皮革座椅陳舊的腥騷味,與機械空調不靈活放送出的冷媒,攪和成混濁而油膩的氣息。他把車窗拉上,封閉的空間裡有一種黏膩的親密,他感覺得到。
 
她說沒開過車,油門輕踩下去,雙手控制方向盤,車子雖不太平穩但依舊動了起來。他耐心指導她左彎右彎,平安無事地繞完全場,甚至還跑了兩圈,因為速度極慢,他催促著她要多踩一點油門。
 
「說踩油門,就往大腿內側拍下去。」耳際響起同行間流傳的口訣,像一根搔人癢的羽毛,刮著皮囊令他浮動。但女孩沒聽進去,死命盯著前方,用不到二十公里的速度前進,他伸手去調整方向盤,僅差一步的距離就能碰上女孩的指尖,但最終還是縮手,感覺自己也是新手,還不熟悉那種油滑,火候還在燃燒,他還要一點時間。
 
3
 
他很久沒有這樣等待隔日早晨的幹勁了,他甚至覺得今天的自己比平時還年輕了幾歲。他自認在同齡層中算保養得宜的,儘管已經到這個年紀,頭頂還未見一絲白髮,不用抹油也烏黑得發光,至於身材,和那些五十不到就凸起啤酒大肚的中年男子相比,自己不過微微隆起的小腹實在是好太多了。
 
出門前,他套上教練的橘色背心,看了鏡中的自己一眼,目光下垂略帶一絲遺憾,如果真要挑剔,他是矮了點,腿部比例看起來還有點五五身型,所以他總是不願穿外套,盡可能地把皮帶拉到腰部以上一寸的距離,不過那種釐米的差別,看上去也是徒勞而已。
 
他問她昨天教到哪?語氣生疏而冷漠,像是他忙碌到根本忘了這是第幾個學生般老辣。車子前進五回,後退五回,每當車體後退,他的左手便繞過駕駛座椅背,假裝神情凝重地幫她留意後方障礙。要是遠處的畫面看來,他就像摟著女孩的肩膀吧,他一面想,一面欣賞女孩毫無防備的半個身軀,再越過窗緣,感受外頭拂來的風,今日不知怎地吹起來特別暢快。
 
直到第七次,他才發現她始終抓不住訣竅,車體歪斜扭曲地前進,他稍感不耐,只下車說要幫她看看。
 
都說這裡只對女學員細心,男學員只有放牛吃草的分,在這種講求投資報酬率的年代,要是不分男女都三餐貼身伺候,還有什麼賺頭?不過萬一都是女學員呢??呵,他知道自己想到哪裡去了,那真的有點吃不消。
 
他在車外徘徊許久,女孩獨自在駕駛座顯得猶豫,最後探出頭說,「車子是正的嗎?」那投射而來的瞳孔,烏黑中帶有一絲光亮,令他聯想到前兩天吃過的龍眼乾,圓圓鼓鼓,說不出的可愛,他隨口回答,「嗯,人是正的。」
 
女孩沒有笑,給了他一記白眼,看起來是玩笑的性質??是了,這是好的開始,超越教練和學生的那種曖昧氣息,飄散到自己的鼻翼,他嗅著那氣息,循著那氣味,到了桃花源般的世界。
 
已經第二堂課了,他自覺該是有點進展,於是他一上車,滾燙費洛蒙堆起的亢奮,他變得多話起來。
 
「妳要知道,現在妳操作的是一台七尺長、四尺寬的機械物,不是摩托車,不要想用身體開車,是要用大腦去開車。 」
 
他嘮嘮叨叨講了一堆,女孩只是點點頭,輕輕悶哼一聲。
 
但那哼聲對他來說卻像誘餌,逼使他宣洩褲頭的癮,「唉啊,有沒有聽懂啊。」他下意識地伸手拍打女孩的額頭,力道不大,像蝴蝶沾蜜那樣翩翩,女孩來不及閃避,讓他碰到額前那撮劉海,蓬鬆而柔軟。
 
他知道他是因為這樣才來這裡工作的。
 
那些早在他腦海裡迴放好幾遍的畫面,坐在新手旁,一邊穿著拖鞋踩油門一邊說,唉啊你們真正開的時候不能穿拖鞋,是我很熟了才可以那樣的啊;或者,在狹窄的場地裡,用六十公里的時速急速繞場,奔馳出菜鳥永遠無法企及的速度;又或者,坐在女學員一旁副駕駛座的位置,用半是關心半是責罵的甜蜜語氣指導,好似情人那般親密,就像現在一樣。
 
他現在不在乎手邊有幾個學員了。起初前兩個月,不賺反賠的時候他還有點恍恍,公司的粉絲團上,推薦的教練姓名有張林吳李,就是沒有魏。他表面不在乎,但終日閒散在駕訓場的模樣總有點不安,他怎會不曉得背地裡其他教練怎麼嘲笑他這個菜鳥,那掃過來的眼神連憐憫都稱不上,只是鄙夷。
 
但女孩來了的這兩天,他開始感覺自己像個教練,才終於晉身並拿到那個世界的入場券。
 
4
 
他說今天比較閒,如果沒事,等會可以繼續教她倒車入庫。「不會很難,不會很久,藍色標記對到桿子右轉一圈半,車子接近二分之一時方向盤回正,就這麼簡單。」那口訣幾乎是反射性地說出口,連思考都免。他看她猶豫,似在忖量什麼權衡利弊,又補了一句,「後面的時數不會把妳算進去。」她才終於點頭。
 
前一次食髓知味,他信心大增,血液裡澎派的慾望無可抑制地翻湧,女孩神色緊張地練習,車體緩緩後退,先是讓藍色記號慢慢對準旗桿,再小心轉彎退入白色格線,但方向很歪、速度很慢,車子不時左右扭動,他暈眩地一度以為自己正在停泊中的小船上晃蕩。
 
「踩油門,太慢了。」他說。
 
這話本應是對學員的指令,但卻作用在他身上,像巴夫洛夫的狗與鈴鐺,一聽到油門,他就想到她的大腿。
 
他不耐煩地輕敲打著坐椅,語氣變得輕挑,「怎麼,怕踩線?現在還沒考試啊。」女孩想說什麼,但無法分神於倒車的控制中,咬著下唇,一臉苦哀的笑,那表情他見多了,口嫌體正直,愛情動作片裡都是這樣。
 
「不要怕,踩下去啊??」他又說了一次,但見她沒動作,感覺抓準了時機,一個閃神,手到了她的大腿,無預警地,啪,拍了下去。
 
那瞬間,牛仔褲裡層包裹的脂肪,回應了極富彈性清脆的聲響,宛如青春騷動的音浪。
 
這一連串的俐落是怎麼完成的,他事後已無法回憶,當下他回過神,是意識到外頭發出嗶嗶嗶的噪音。車子斜體壓在線上,女孩腳踩著煞車,一臉驚魂。
 
他以為是尋常失誤,仍舊維持那半調子的口條,意猶未盡準備再向她的臉揮去,「哎呀,我說踩一點點就好,妳??」
 
但女孩閃避很快,動作很大,帶著警覺性的防衛,令他的手頓時尷尬地在空中停擺。
 
他忽然察覺到一股不對勁了。
 
車內變得異常安靜,只有老舊空調發出軋軋軋的扁平聲響,他看見她轉過身的臉,下垂的雙唇凹陷出兩道明顯的法令紋,鼻翼上方的雙眼,夾雜著細細小小高密度般的皺褶,而她深褐色的瞳孔,此時此刻正怒視著自己。
 
他才意識到,原來她是長這個樣子嗎?
 
他想起那張學員資料卡,七十三年次,換算下來早已三十出頭,他又瞥了一眼女人的表情,一陣羞愧的惱怒向他襲來??媽的,她以為自己要幹什麼去了?
 
「等下再繞一圈,今天就先上到這裡就好。」他的語氣忽地變得冰冷,沒等開回原點就下了車,讓她遠遠地駛離自己視線之外。
 
5
 
她不再激起他的想望,前兩天突起的雄性賀爾蒙就像春夢一場。他倒回了第一個月的狀態,把她當一般學員,但有更多的恨,一點失誤都能激起他的火氣。
 
轉彎越線,他唸她,忘了打方向燈,他罵她,第五堂課她要求他教S型彎道,那語氣說得像是欠她一樣,他更是惱火。胡亂示範兩次便下車要她自己試,前進還順利,後退卻怎麼樣也出不了那個曲線,鈴聲響了又響,他終於大吼,「講幾次了怎麼還聽不懂。」女人沒有委屈兮兮,反回他,「你今天才教第一次耶。」
 
那話太現實,傷了他的自尊,使他想起一些討厭的往事。
 
在那之前,他在自己開的水餃麵攤裡當老闆,說來也是因為受不了當工廠雇員時三天兩頭被人定,開間小店,愛怎麼賣就怎麼賣,愛幾點開就幾點開,沒人管得著,誰也不用看誰的臉色。小吃店嘛,做得好吃不怕沒生意,要不,那些食尚玩家東森非凡報導的名店,老闆常常不是臭跩就機歪,一堆人還不是排隊又抽號碼牌。
 
他拍拍屁股丟下辭呈走人去,報名了幾堂小吃傳授課,把一樓平台稍加整修,開三萬元買了一台二手小吃推車,只花一個月的時間就做頭家。不用看老闆臉色是真的,但不看客人臉色卻是假的。
 
沒優惠也沒噱頭,走過路過的人常常錯過,他還彎不下身段招呼,客人嫌他麵沒爛湯清淡,動作慢環境髒,日子久了,店裡門可羅雀,他愈做愈沒勁,閒得發慌,其實心底也慌,囤積的食材一天天腐爛,成本不堪負荷,他心底苦,但他不說。
 
後來是他想通了,人生嘛,何必這麼累,工作嘛,不就是圖一口飯吃,不需要為了那點錢賠去尊嚴。是在那時候發現了駕訓班教練的缺,他聽了工作內容,覺得清閒得很,教練最大,罵人罵免錢,還豔福不淺。
 
他是因為這樣才來這裡工作的,但為什麼此時他的女學員卻只用雙眼瞪著他,眼角的魚尾又深又長,像拉出一條和他之間巨大的鴻溝?
 
是,她沒說錯,沒人一教就懂,但那話壓垮了終日纏繞在他心底無法釐清的抑鬱,使他體內血管不斷脹大,脹到頂點,守著最後一絲尊嚴的稻草吼著,「今天才教就不用仔細聽嗎?!」
 
他催促她下車,趕她去後座,三兩下把車子唰唰移動著,開回路邊停車的位置,「還不熟就想跟人家學什麼S型,先回去練路邊停車。」隨後撇下她,回到遮雨棚獨自抽起菸來。
 
棚頂上方籠罩著烏雲,沒多久就下起了雨,練習場被淹沒在一片霧茫,漸次亮起的車燈一閃一滅,先是聚集,而後消散。他站著看著,視線從失焦的遠方慢慢推近,一對對教練學員溫馨接送情收進眼底,一種說不出來的失落和寂寥,小小的壓在心裡,隨著雨勢愈積愈深。
 
抽完菸盒裡最後的兩根菸,他準備去拿傘,卻看見一台黑色Altis閃著大燈緩緩駛來,在那快被雨水模糊的車牌上寫著4855-GN,駕駛座上的女人拉起手煞車,鬆開安全帶,一手開車門,一手抓起包包頂在頭上。細小的雨滴打在她的臉脖腿手,凝結成一顆顆晶透的水珠,她踏著柏油路上的水花奔走離去,正眼也沒瞧他一下。
 
那無以名狀的寒意倏地擴大了。
 
在那個霪雨霏霏的早晨,在那個細沙飛揚的風中,他忽然澈悟她早不是那種涉世未深的女大生,而是一名女人,一名貨真價實的女人。
 
6
 
隔日,他沒見她在那等他,他的胃抽蓄了好一陣,直到發現4855-GN早在場內繞行,他才想起他說過的話:鑰匙在車上,先來就自己拿去練。
 
她真的自己練了。在倒車入庫和路邊停車場地穿梭,來回兩趟,謹慎地確認成功沒有失誤後,再開到S型彎道的路口。第一個彎道順利通過,第二個彎道以毫米的距離閃過管線,安全過關,但後退第一時間沒來得及轉方向盤,不出所料,後輪很快地觸鈴,嗡嗡作響。
 
他在一旁默默看著,不耐地搖頭,卻有一種報復的痛快,他說過好幾次,或者,好,照她的說法吧,至少一次,眼不明手不快的人沒法開車,不是只記口訣就好,開車可是要手腦並用,要講究天分的啊!
 
女人在彎道裡動彈不得,輪胎隨著車內方向盤不時前後擺動,但怎麼樣都還是撞上一旁的安全島,他想好一套說詞,預備等下如何輕快地朝她數落,但走沒兩步,女人一旁姓張的教練卻先走上前,拍了拍她的車窗,露出耐人尋味的微笑。
 
不一會她下了車,讓姓張的坐進駕駛座,關上門的瞬間,龐大的車體像被操控好的玩具小車,敏捷俐落地後退,變魔術一樣,咻咻咻就倒回直線原點,下車後還手扠著腰,擺出神氣的姿態,對著女人叮嚀東叮嚀西的。
 
他有一種被推進的迫切,還猶豫著要不要過去,櫃台小姐卻先叫住了他。
 
「魏教練,」對方探出身軀指著遠方那台4855-GN,「那是你的學生嗎?」
 
他不解,但點了頭。
 
「她早上跟我說想換教練,我說都第七堂課了,能不換就盡量不換,最後她說會再考慮一下,應該還沒決定,我想還是跟你說一聲會比較好?」她停頓了一會,帶著同情的試探,「有發生什麼事嗎?」
 
他知道他在聽,但全身的力量像被抽離似地鬆軟,他看見女人在那微笑,卻回過頭漠然地望著自己,那眼神映射出來的寒意穿透了他,他勉強發出虛空的聲音,還好、沒事、我再問問看諸如此類,內心糾結成一團,關於那個自尊的天秤開始傾斜。
 
7
 
早晨他在鏡前刮鬍,發現幾天下來自己的鬍碴居然淹沒了整個下巴,摸起來刺痛的觸感,像女人銳利的鋒芒。他用手來回撫摸,被密密麻麻如鉚釘一樣的痛感扎著扎著,那瞬間突然被扎醒了。
 
鬍碴的刺、女人的針??是嘛,總說女人心海底針,女人的脾氣不就像他紊亂的鬍碴,不平的地方,只要修理整頓,剷平就好。
 
他到練習場,看到4855-GN果真如他所想在場內穿梭,那壯大了他的自信,變得光明正大,本就該光明正大,他想,難道我對不起誰了嗎?
 
「開得滿順的嘛,」他一過去就開口,語氣有些過度用力地上揚,「下次彎進去方向盤再稍微快一點就更好了。」女人稍微吃驚他的出現,但隨即鎮定點頭說好,他從那眼神裡感覺到一絲溫度,想那是破冰的開始。
 
「再練一次,等下教妳S型。」他說。然後看著她熟稔地彎進車道,將車內記號對上旗桿,打方向燈,R檔,右轉到底,車體如早被預設好的軌道程式般完好進入方框,在檔輪器前停止;再一次,打方向燈,D檔,左轉到底,車體從右側切出,在快要跑進直線跑道後,他說,「好??停。」
 
他上車,坐在副駕駛座,指示她開到S型彎道的練習場,才隔幾天,車內卻飄散著一股他不熟悉的陌生氣流,但無所謂,他不在乎,反覆對她唸著S型的口訣,右左右左各一圈半,眼要明手要快,有時候用大腦開車,有時候用小腦開車,他不知道自己在胡亂講什麼,但女人居然聽懂了。
 
她照他的步驟,先右轉一圈半,在車輪靠近管線三十公分的距離,迅速左轉一圈半,第一次,她完好地在彎道穿梭,流暢得無懈可擊,像老手一樣。他感覺這是個時機,輕快地誇她,「對嘛,今天不就表現得很好嗎?」隨後壓低嗓音,委屈似地辯解,「有時候不是要罵妳們,這裡離工廠近,外面聲音大,講話難免大聲一點,不是故意要兇你們,只是我們講的你們也要仔細去記嘛。」
 
他等著她的反應,女人卻靜默無語,車內不知什麼時候空氣變得這般乾燥,明明上車前才喝過水,咽喉卻一直搔癢,他頻頻發出清嗓的噪音,在靜謐的車內顯得異常清晰。
 
他一直等,等到車體完全駛離那個彎道,女人才開口,但只是問,「再練一次嗎?」
 
──再練一次嗎──那聲調沒有起伏,像機械一樣不帶任何情感,那瞬間的涼意,吹塌了他飽滿的褲檔,吹縮了他漲滿的自信,他才察覺先前陌生的氣流,原來是前方冷風直颼颼向著他的兩腿。
 
他想看女人的神情,卻先注意到映射在輔助鏡中的自己,那張刮完鬍子的臉,整張頓時浮了出來,他原來有一對浮腫的眼袋,兩片泛紫的嘴唇,腮幫子像吊著水袋的兩坨爛肉,逃不了地心引力糾纏的老。
 
沒等他回話,女人決定繼續前進後退繞圈圈,他感覺自己像被載去醫病的老頭,這裡來那裡去,毫無選擇的餘地,最後一次的彎道,方向盤打不夠,他本能地想伸手,但一個強烈的念頭襲來,忽然就沉重地跨不過那個門檻,惱人的警鈴嗡嗡嗡嗡嗡,直到下班後還占據他的腦海。
 
8
 
這陣子他幾乎天還沒亮就醒了,睡得早起得早,從前他還會說服自己是因為夏天,但最近認了,到早餐店買豆漿店員說今天好早,他說,老了。
 
但今天真的太早,早到他在公園多繞了三圈還是早,早到他多蹲了三十分鐘的馬桶還是早,他沒事做,只好到駕訓班,看到停在那的4855-GN被風吹雨淋日晒,黑色烤漆的外殼染上一層霧濛濛的白垢,他心底苦澀地呢喃,拿了水桶管子刷子,來來回回,一遍又一遍。
 
七點十五分,女人出現在大門,隨後身影越來越大,步伐越來越長,像前方無窒礙那樣走來,直到看見了他而停下來,沉默地站在一旁。
 
六月的陽光還不暴烈,光暈灑在剛洗好的車蓋上方,像聖光一樣閃閃發亮,他的頭皮被一團熱氣籠罩,天啟似地,心血來潮打開車蓋對她說,「今天要認識車,開了這麼久,也要熟悉一下構造,否則開到一半有問題,很麻煩的。」
 
密密麻麻的零件,琳琅滿目攤在女人眼裡,她發出了輕微的驚呼,顯然從未想像過車蓋底下居然是這樣織網綿密複雜的構造。他費心地解釋,說這邊是引擎,那邊是油箱;這是冷卻器,那是發動機,上路之前所有的零件都得先檢查才行。說是這麼說,但他知道從來也沒有人會這樣遵守。
 
女人點頭聽著,隔了一會,突然對他開口。
 
「明天我要請假。」
 
「什麼?」
 
「明天我要請假。」
 
「為什麼?」
 
「要去面試。」
 
「工作面試?」
 
「嗯。」
 
「面試這麼早?」
 
「要準備一下。」
 
「是喔。」
 
「嗯。」
 
那是難得的對話,他覺得好意外,女人從不提自己的事,也幾乎不會主動跟他談話,此刻聽到聲音,他才注意到她就站在自己身旁,一個比在車內隔著手煞車還近的距離。伴隨著陽光溫度的暖烘,他感覺到女人逐漸升高的體溫,一點一滴融化他心底最柔軟的渴望,再也忍不住對她吐露心事。
 
「說不定不久我也要換工作了,」他先是遲疑,口水吞得猶豫,隨後像連珠炮那樣一股宣洩而出,「??本來啦,我就只是因為好奇而已,因為沒當過教練,想說好玩才來試試看的。我之前是開店當老闆的,妳知道嗎,但現在什麼東西都漲,油漲水漲電也漲,貴個五元十元消費者就該該叫,好像他們就要活不下去,拜託那我們怎麼辦?做生意的難道不用活嗎?唉,也不說那個了,最近有朋友找我合夥投資食品罐頭,妳知道名業罐頭工廠嗎?做韓國泡菜的,不是那種一般中盤商,是跨國有外資的,我聽起來還算有點興趣,還值得投資,最近可能在考慮,教練嘛,有做過就好。」
 
他像對她告解,求得寬恕以得到救贖,那安詳的氣氛很好,他不願停下來。
 
他問她之前做什麼工作,她回答是文字工作者,他問那是什麼,她回答是寫文章的,他說喔文章嗎?改天讓我看看啊,她聽了沉默了好一會,最後勉強擠出幾個字,好,改天有機會的話。
 
改天有機會的話。
 
她說這話時帶著世故的微笑,嘴角彎曲的弧度些微地上揚,有一種過於拘謹的禮貌,像不偏不倚對到十度角剛剛好的位置,但她的眼神迷離而深遠,他什麼也看不見,只能小心翼翼地抓住這話,緊緊壓捺在胸口。
 
9
 
最後一次談話,是接近倒數的日子,他說後天要考試,必須跟她交代一次所有流程。
 
然而女人一路開得順暢,他幾乎無話可說,倒車入庫過了,路邊停車過了,連S型彎道她稍稍和管線擦肩,那個可以叮嚀幾句話的時機他也錯過了。最後的上坡起步,女人將車體對準中心一路向上開,他的心隨之而來被拉升得越來越高,直攀上頂點,女人拉起手煞車,停在斜坡,在那個短暫的空檔裡,他發現自己還在孤伶伶地等待某個奇蹟。
 
從這裡俯瞰看下去,底下那條清晰的黃線就烙印在地,大門在前方不遠處,他知道那是終點,過了那線,就要再見。他的喉結上上下下還在預備,但女人的手已經在手煞車的位置游移,車體即將滑落,只剩不到五秒的時間,他終於釋放了壓抑,對著她說,「妳之前不是說要給我看妳寫的東西嗎?」
 
話說完,女人旋即放下手煞車,滑下去的那瞬間,她別過臉看著他,那是第一次,他望進女人深邃的眼眸裡,從那深不見底的黑渦中瞥見了一絲溫潤卻銳利的目光,那是不帶寒意的成見,沒有視他為教練那種虛假的微笑,沒有因為衝突而產生的怨懟。
 
她問他,「你是真的想看嗎?」
 
我是真的想看嗎?
 
他被那話語攻卸得體無完膚,心底被敲出一塊巨大的荒涼,掏空所有武裝。他發覺原來自己不是想開去摩鐵撫摸她的大腿,而是想領著一把鑰匙進入她的心房,他想脫光她的衣服,掀開她的皮膚,敲碎她的肋骨,看看她體內是否有一顆被冰封住但其實火燙的內心,只要打開它,就會有一本書,完好地記載她所有的厭惡嗜好,為什麼笑,為什麼怒?為什麼不對我說話,又為什麼對我說話?在她心中,自己究竟是什麼模樣?
 
然而他已經沒有機會,車子駛進終點,他們之間的距離遠了,他知道她不會再回來,而他也不再有機會向她道別。
 
10
 
三天後,載著考生結束筆試的遊覽車開進駕訓班,一台接一台,女人在第五台第十二個順位下了車,她穿著藍色牛仔褲,黑色格子襯衫,和所有考生一樣有著畏縮的表情,已經夏天了,但多數人仍舊緊張冷得發抖。
 
他的學生半數通過,下一批就輪到她,女人一臉緊張又雀躍的模樣彷彿回到了兩個月前她初來乍到時的神情,但不再令他興奮,卻反而讓他淒涼,那一刻,他忽然很希望看到女人失常,但沒有,女人表現的就跟平常練習時一樣好,甚至更好。下了車,女人說了謝謝,露出燦爛無暇的笑容,但他知道那話不是對他,因為他早在她的世界裡被抹去痕跡,不復存在了。
 
【評審意見】生之欲◎林俊頴
 
進入決審的十三篇作品,是耽溺的文藝腔與內斂、或不造作地直抒胸臆的對壘,也是整體表現平穩保守與有企圖、肯冒險得以錐處囊中地透露光采的對壘;〈阿尼在暗房〉、〈雨霧中〉、〈聽說油印室鬧鬼〉不能出線,我尤其覺得遺憾。
 
〈手煞車〉在這二大對壘幸運出頭,「大叔老矣,尚能飯否?」是其命題與挑戰,作者拒不透露主人翁年齡,但一個渾身生活創傷的平凡老大叔,要如何救贖自己、給自己一點起碼的光與熱,證明他的微小存在?作者有相當的自制力,不耍花腔,不誇飾,讓靜水深流,借用海明威,這是一個不懂女人卻需要女人的男人,我們看著他一步一步走進挫敗的漩渦。他散發的老人費洛蒙滿滿是苦味澀意吧,卻都還是生之欲。
 
庸眾無罪,從平庸中拉出其中一人,讓他被看見、被了解,卻是小說家的職責。
 
原文轉載自【2017-12-27/自由娛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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