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屆梁實秋文學獎散文創作類評審獎>母相 ■楊婕

中大新聞

2012/10/30 中華日報

<第25屆梁實秋文學獎散文創作類評審獎>母相   ■楊婕   繪圖/陳新民

 泰蒂在阿嬤重病的那年秋天來到家裡,每晚睡在阿嬤身旁。

 泰蒂到來前,阿嬤已多次進出醫院。我升大二那年暑假,阿嬤再度住院,由於阿公嚴重中聽幾近失聰,住在附近的姑姑一家各有事情忙碌,剛考完指考的表妹被視為家中「最閒的人」,獨自在醫院照顧阿嬤。父母親請假時數額滿難以抽身,於是我飛回金門,兩個女生從早到晚窩在醫院。或許因為地處離島,又正值農曆七月,醫院人少,推著輪椅經過不同病房時,我發現整間醫院的氛圍皆是如此穩定,色調偏黃,光度、溫度統一,像一座巨大的真空管。

 無事時我常在一旁的空床陷入斷續的夢境,聽到聲音便驚醒。大多時刻,我們只須合力挪動阿嬤(阿嬤喜歡人有福態,常嫌孫女太瘦。事實是,我們常常挪不動阿嬤),做些瑣碎工作。最令人煩惱的是處理排泄物的時刻:擦洗身體,將排泄物打包成一袋,提去丟棄,清潔便器,然後在滿溢的惡臭中吃泡麵。那是我初次面對身體的病痛和不堪。此前,對我而言,阿嬤的病不過是各種抽象名詞,以及家裡不時出現的電話和機票。我在閉氣與微笑的照護經驗中,體會到生活背後隱藏了一道斷層。離開金門的飛機上,我發現這樣的斷層會在不同情境,轉換虛實輕重的性質,奇異而殘酷。

 然而,對長住金門的姑姑一家,以及總為了一通來電眉頭深鎖的父母親而言,阿嬤的身體狀況是他們最真實的煩惱。阿嬤越來越虛弱,不時需要攙扶,阿公聽不到阿嬤的叫喚,姑姑替阿嬤在脖子上掛口哨,仍解決不了問題。於是半年後,泰蒂來到家中。
 泰蒂來自印尼,原本在花蓮工作,丈夫和女兒都在家鄉。大伯任職警界,透過關係找到深得雇主稱讚的泰蒂,提前終止合約,調來金門。大二寒假我回到金門,踏進家裡還沒正面看見泰蒂,便聽見叫喚她的聲音。阿嬤沒學過英文,總叫她「爹地」,偶爾叫成「 Baby」。初中教師退休的阿公,則用大嗓門喊出標準的「泰蒂」。每隔一陣子,便可聽見「爹地」、「 Baby」、「泰蒂」交雜響起。

 泰蒂膚色黝黑,身材圓潤,國語流利,也能說幾句臺語。泰蒂對家中狀況很快駕輕就熟,收拾得一絲不茍,並在短時間內便學會料理各類海鮮的工夫。阿嬤說泰蒂很能吃,但一見到我們,她就成了小鳥胃。泰蒂總是夾最近的那盤食物,扒幾口飯便下桌,搶在所有人放下碗筷前開始洗碗。

 泰蒂音量微小,剛好是交談對象能聽清楚的程度。天熱或忙碌時,泰蒂常雙頰泛紅。她總是紅著臉一邊說話一邊笑,語畢附帶一串輕微的笑聲。泰蒂似乎有用不完的笑容,大家都笑時,她必然跟著笑;阿公吩咐她事情,她也笑;母親跟我說話時,她也微笑旁觀。但我猜想,泰蒂其實不喜歡看見我們,一旦碰面,意味著她必須煮洗十幾人份的菜飯碗筷,觀察十幾人的好惡。最令泰蒂感到負擔的,或許是某些人的臉色。姑姑和表妹不喜歡泰蒂,嫌她太精明。大家圍在一起吃飯時,姑姑總是率先啟動「勸吃」的行列,但阿嬤告訴母親,姑姑禁止泰蒂吃價格較高的水果,表妹則用少得稀奇的食量表達對泰蒂的看法。

 我漸漸察覺,泰蒂的笑容並非情緒的表現,於是我開始聆聽她的身體語言。

 泰蒂喜歡穿鮮亮的衣服,白天用鯊魚夾將頭髮挽起,及腰的濃密黑髮唯有洗澡後才放下。當阿嬤入睡,親人陸續散去,泰蒂會擺出較為輕鬆的姿勢,倚在沙發上一邊看電視,一邊用英文低聲講手機。此時我通常在一旁陪阿公打麻將,休息時便跟泰蒂夾雜中英文聊天。這個家裡,泰蒂只跟大伯和我說英文。泰蒂一問一答,有問有答,偶爾急促地多說一些,微細的表情一閃而逝。

 泰蒂已出外工作多年,第一次是去新加坡,走後第三天母親就病逝了。第二次到花蓮,花蓮的雇主有三個小孩,和數不清的樓房,週末總叫她獨自搭客運,到不同城市清掃。花蓮的工作很累,然而妹妹也在花蓮當看護,因此泰蒂起初不想來金門。但阿公阿嬤對她很好,阿公常買泰蒂喜歡的食物回來,阿嬤不時塞些零頭小錢給她,入睡前聽泰蒂說心事。泰蒂私底下喊阿嬤「媽咪」,如母的阿嬤,或許是她在異鄉唯一的安慰。但阿嬤不諳世故,似乎改善不了泰蒂的處境。一次,泰蒂吃完飯又早早下桌,阿嬤要她多吃一點,泰蒂笑答吃飽了,阿嬤當著姑姑和表妹的面問她:「妳在害怕誰嗎?」
  
 泰蒂很大程度分擔了原本屬於姑姑和母親的「媳婦」角色,負責看護,以及家裡所有雜務,更沒有所謂的「星期日休假」。我常想像在印尼家鄉,身為人母、人妻的泰蒂是什麼模樣,她必定是個賢慧能幹,甚至強悍的母親。而泰蒂的才能,使她在這裡變得百依百順,穩妥地將自己嵌進某個階級的規範裡。我不知道仲介是否了解這些看護的處境,泰蒂既非親屬也非賓客,她的身分在大家庭中難以定位。我只知道,她是家中唯一能被歸納出明確的活動範圍與生活節奏的人,任何時間,泰蒂會出現在哪裡、做什麼事,皆可以預期。

 家中廚房是開放式設計,與客廳相連。泰蒂在廚房做家務時,我們便在客廳吃水果、聊天。和廚房一樣,午後的客廳是女人群聚的地方。姑姑和表妹,母親和我。帶著女兒的母親,與沒有女兒的母親,將家庭空間一分為二。我時常在熱鬧的談笑聲間,看見泰蒂將阿嬤推進房間,不一會兒戴著口罩手套,默默拎一包東西出來丟棄。那畫面總讓我想起七月的醫院。我不知道泰蒂如何看待阿嬤的病痛,也沒問過照顧的細節,但我想了解泰蒂喜歡什麼、討厭什麼,藏在看護的臉譜之後,無數簡單或複雜的表情。

 因此,當我聽到泰蒂一邊用手機放「 Nobody」一邊洗碗,回臺灣後,便寄了一個 MP3過去,信封署名泰蒂,附上自製的說明圖,夾一張紙條請她不要告訴任何人。大三暑假回金門,抵達家裡時,泰蒂正在煮飯,並沒有聽音樂,笑一笑對我說謝謝, MP3給了她的女兒。
 從母親口中我得知,泰蒂寄回家鄉的錢大半用在丈夫外遇的開銷,休假回印尼時已辦妥離婚,女兒跟泰蒂。泰蒂延遲多日未歸,阿公告訴仲介,如果她再不回來就要換人,兩天後泰蒂便回到金門。泰蒂如何教養女兒、重建家庭我無從知曉,但那個女孩聽 MP3時,或許便會想起身在異鄉的母親。

 泰蒂依然面帶微笑地做好每一件事。從這時候起,泰蒂變得極為忙碌。阿嬤病況持續惡化,出入醫院的次數更頻繁,阿嬤終日裹著一件又一件毛毯坐在輪椅上,發癢的雙手不斷搓揉,褲管被流出的組織液浸濕。泰蒂夜不安寢地看護阿嬤,長期睡眠不足。阿嬤暈倒送醫急救時,泰蒂在醫院走廊上不斷哭泣,姑姑在電話裡告訴母親,阿公為此非常感動。

 儘管泰蒂小心翼翼地照顧阿嬤,半年後,醫院還是發出了病危通知。護士已取消探視時間的限制,親人輪流更換隔離衣帽,進入窄小的加護病房。阿嬤臉身浮腫,時而清醒時而昏沉,泰蒂進去病房時,緊緊握住阿嬤的手,不發一語。第二天早晨救護車送阿嬤回家,阿嬤氣息已斷,唯呼吸器象徵性地罩在臉上,待身體在床上放妥,醫護人員才拔掉呼吸器。親人在客廳布置靈堂,泰蒂一邊擦眼淚一邊洗碗。孝子孝孫行跪拜禮時,泰蒂跟著拿香磕頭。

 泰蒂繼續留下來照顧阿公。表面上工作輕鬆許多,但阿嬤走後,事情也漸漸變調。阿嬤在中壢有個姐妹淘,生前三天兩頭通電話。阿嬤過世後,帳單金額仍居高不下,阿公才發現,泰蒂長期偷用家裡電話打國際電話。國際電話線路關閉後,泰蒂開始反駁阿公的意見,晚上常不知所蹤。

 阿嬤百日時,親人回到金門,阿公當眾將話攤開來,問泰蒂還想不想留下來照顧他?如果不想,他就換人。母親說:「妳把阿嬤照顧得很好,大家都很感謝妳,但現在妳要照顧阿公像照顧阿嬤那樣。」姑姑則指責泰蒂不聽她的話。雖然阿公是唯一的雇主,為了讓事情圓滿解決,大人們商量好告訴泰蒂,請她的錢是大家一起出的,姑姑有一份,所以她也應該聽姑姑的話。母親問泰蒂晚上跑去哪裡?她說到海邊騎腳踏車,細節如何也無人追究。
  
 那天之後,泰蒂回復到先前模樣。再見到泰蒂時她依然機伶盡責,臉上隨時堆滿笑意,然而她的笑容似乎僅是表面的和平。

 四樓房間是姑姑一家以前的住處,姑姑一家搬到附近後成為空房,每年寒暑假充作我們的臥室。大四寒假回金門,進房時滿地灰塵,床褥也未整理。泰蒂抱歉地說,阿嬤過世後,姑姑將門鎖起來,不准她上樓,無法替我們打掃房間。除了臥室的參訪權,廚房的戰爭也越演越烈。泰蒂承襲阿嬤的手藝,按阿公的飲食習慣煮飯,但姑姑從不滿意泰蒂的口味──除夕夜嫌石斑魚煮糖醋(「這麼好的魚煮糖醋多浪費!」),大年初一嫌早餐蒸饅頭(姑姑在客廳苦笑:「初一怎麼吃饅頭?」),姑姑告訴泰蒂飯後哪一道菜該倒掉(「雖然阿嬤過世,這次過年比較簡單,也不能一直吃剩菜。」)。其他親戚在場時,泰蒂只會應聲不會回嘴,接受姑姑的家務指導。泰蒂的河豚麵線口味尤其與阿嬤如出一轍,其他人誇讚泰蒂時,表妹常低聲說:「阿嬤煮得比較好吃。」阿公私底下告訴母親,我們不在時,姑姑天天過來陪他吃飯,但姑姑與泰蒂幾乎從不交談,飯桌上安靜無聲。

 因為職務的關係,大伯見過許多外籍看護,他說泰蒂算是非常好的了。但阿公仍無奈地告訴母親,他想換看護,何苦請一個外人來跟女兒鬧不合。阿公做好決定時,正值我大學畢業的暑假。那幾天泰蒂看起來一如以往,黝黑的面容依舊掛著謹慎的笑意。夜裡經過泰蒂的房間,斷續聽見整理東西的聲音,才感覺到即將發生的變化。我想對她說些什麼,然而身為「女兒」,我無話可說。

 泰蒂仍是外人,仍是過客。

 臨行那天,計程車開到家門口,螢黃車身與泰蒂鮮亮的衣服交相輝映,泰蒂將少量的行李放入後車廂,笑著跟我們說再見。馬路被建築物的陰影遮蔽,唯房子與房子間隙處透出幾道熱亮的陽光,曬得我雙頰微微刺痛。計程車緩緩駛去,光影隨陰雲黯淡下來,泰蒂的身影漸漸模糊,定格在一幅耐人尋味的臉譜上。我終究無緣看見泰蒂屬於母親的臉龐,只希望在無人時分,我不再能企及的某處,那張臉龐能飽滿而溫暖地顯現。

(原文來源網址:
http://reading.cdns.com.tw/20121030/read/zhfk/SB0010002012102208424799.ht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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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審的話>

 廖玉蕙:本文描繪台灣日漸普遍的外勞問題,以輕淺直樸的筆法寫外傭與雇主的互動,雖無明確的褒貶之詞,其中卻不乏沉痛的筆削。

 台灣老年人口日增,外傭也需求孔急。然而,主顧之間常常充滿扞格,有的浮出檯面,有的波濤暗湧,在在都是問題,而人道考量堪稱是其中最為棘手者--未能清楚區分看護和幫傭,常導至外傭超時工作;而因雇用者往往由兄弟集資分攤,外傭也常面臨雇主多人的困惑,不知該聽從何人吩咐。本文具實寫出問題所在卻也在字裡行間透露雙方相處的困境,非常寫實。

 郝譽翔:外傭是台灣社會當前重要的現象,但相關的書寫或討論卻仍然太少,而本文寫外傭、阿嬤、家人之間的互動,觀點和視角沒有一般的成見,不落入窠臼,不過份地溢美誇大,亦沒有族群的偏見,一切皆是從日常生活之中得來,故顯得特別平實、真誠而自然,沒有刻意的矯揉做造,反倒更能夠感動並說服讀者。作者亦擅長處理平凡生活的瑣碎細節,諸如飲食、行走,而能從中揭露出人物的內心世界,不動聲色,卻一切盡在不言中,皆可見其作者細膩體貼的心思。

(原文來源網址:http://reading.cdns.com.tw/20121030/read/zhfk/SB0010002012102208044899.ht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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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獎者簡介>
 
得獎者

 楊婕: 1990年生。衛道中學、中央中文系畢業,現就讀政大中文所碩士班一年級。曾獲全國學生文學獎、台中文學獎、福報文學獎等。

(原文來源網址:http://reading.cdns.com.tw/20121030/read/zhfk/SB0010002012102208264899.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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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獎感言>

 在人生的交叉口茫然四顧,除了喜歡寫作、喜歡散文,沒有太多事是確定的。因為遲鈍,我總是沉澱許久,才能緩慢地完成一篇作品。想真誠地面對生命中的經驗時,又不得不顧慮現實人事,變造與延遲。寫作何其暴力,然而我的情感在限制∕放縱、自信∕自鄙間並未減損。我始終感謝書寫,也會繼續與它相戀相伴──儘管我是不負責任的戀人,常遠行未歸;情話綿綿時,又不能奮不顧身地交付自己。最後,謝謝父母親與林廣老師。

(原文來源網址:http://reading.cdns.com.tw/20121030/read/zhfk/JAN000002012102919424900.htm )

原文轉載自【2012-10-30/中華日報/B4版/中華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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